阿來在雪峰下行走。
《大河源》
阿來在拍攝古道遺跡。
黃河源。
在海拔4500米的巴顏喀拉山北麓,站在“華夏之魂河源牛頭碑”前的作家阿來,卸下沖鋒衣帽肅立、凝望,內心如鼓:“時間是2022年6月的一個上午。黃河之源,中華母親河之源,一個中國人,此時此地,此情此景,心里不會不喚起莊重情感。與此同時,心中還響著一個聲音:這就是黃河源頭嗎?”
行走帶來感受、思考、情感激蕩,也召喚作品的誕生。2025年春天,凝結著阿來多年對黃河溯源實地考察心血的文字作品《大河源》由果麥文化聯合青海人民出版社正式推出。全書以非虛構、游記、考察筆記、散文詩、博物志、科普等跨體裁式樣創新書寫,為中華民族母親河源頭譜寫出一首蕩氣回腸的文字交響曲。3月14日,華西都市報、封面新聞記者獨家專訪了阿來,暢談其繼《塵埃落定》30多年后的漫游溯源以及創作。
繼續“在地性”書寫完成《大河源》創作
2022年,阿來專門到黃河上游段深入行走考察。先是從號稱“黃河第一灣”的四川若爾蓋縣唐克鎮出發,途經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縣、達日縣,到達瑪多縣。再翻越鄂拉山一路向下,抵達同德縣、河北鄉、沙珠玉鄉、貴德縣、西寧市,翻越祁連山,經門源、大通、化隆回族自治縣到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,再返回若爾蓋縣。行程因客觀原因中斷一個月后,阿來再次從四川石渠縣出發,路經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、稱多縣、治多縣、長江上游通天河、曲麻萊縣,抵達黃河源頭之一的約古宗列曲。這不是阿來首次對黃河源區的行走。此前二三十年間,阿來先后已經走過河湟間不少地方。
艱辛跋涉,當抵達高海拔的約古宗列曲,年逾六十的阿來恢復少年心性,喜形于色,快步前行,在同行的人群中最先靠近黃河源頭的“那個泉眼”,阿來這樣描述當時的情狀,“清澈純凈的水,從濕漉漉的草間,從濕漉漉的泥土中,無聲沁出,微微漾動,停蓄在那個泉眼中。這就是黃河最初的第一滴水,第一汪泉……我站在泉水前,身體微微震顫,眼中熱淚漾動……源頭無聲涌出,沒有什么聲響。”
阿來的“在地性”書寫猶如“超長鏡頭”,帶領讀者從若爾蓋草原到約古宗列盆地,從鄂拉山褶皺到沙珠玉治沙區,一路跋涉到黃河開始的地方。一路會遇到各地不同的自然風貌、生態環境、人文歷史,感受那片土地上生命的燦爛與頑強、文化的融合與碰撞。在黃河初源的冰川融滴中,思索那些關于傳統與現代、生態與發展的永恒命題。從30歲時漫游若爾蓋草原完成《塵埃落定》的文學覺醒,到30多年后再次黃河溯源創作《大河源》,阿來的大地寫作,再次彰顯其神奇的魅力。
全書既有詩性血脈又有非虛構寫作基因
文成公主和親走過的驛道、岑參的邊塞詩、昌耀的現代詩、本草醫學,綠絨蒿、馬先蒿、龍膽等高山植被,以及藏野驢、大鵟、紅狐等飛禽走獸……生態恢復過程中沙地上強健的植物,蜿蜒曲折河流之上壯麗的落日,清晨起來勞作的牧人,像璀璨的星星閃耀在《大河源》的文本之中。
在對黃河源頭心存敬畏的追尋過程中,阿來的筆穿過山脈、曠野、濕地、草甸、湖泊、河流,遇見人,遇見溫暖的風。“陽光落在身上,風還在吹。大地微微暖氣吹。我感到輕薄、卻又非常確切的溫暖。”清冽、詩意的文字,與黃河或平緩或激烈的流動節奏天然融為一體,演奏出一首詩意浪漫又氣勢恢宏的黃河交響曲。
滄桑的母親河源頭,得到大倍率的超長鏡頭特寫,彰顯出青春年少的樣貌,體溫和心跳清晰可感。全書保有《塵埃落定》的詩性血脈,又注入了非虛構寫作的紀實基因,展現出跨文體的獨特魅力。其中涉及地理方面則有國家重大考察的科學資料作參考,展現出科普精神和詩性智慧的高度融合,堪稱阿來自然寫作的一次寶貴收獲。
真誠地全力以赴首次為黃河源立傳
三年前,阿來應青海人民出版社邀請,特地行走三江源區,寫一部三江源傳。等走完黃河源、長江源、瀾滄江源之后,阿來發現,將三江源合寫成一本書、一部傳,有困難。原因有兩個方面:地理方面差異太小,三江源區都是雪山草甸溪流湖沼,面貌大同小異。寫起來難免雷同;人文方面,卻差異太大。“黃河上游的支流與主流上,自古迄今,多民族融通共居,發展出發達的灌溉農業,造成豐富的文化多樣性,而長江與瀾滄江的多樣性是在下游,不是上游。如果三江并寫,會輕重繁簡很不均衡。”衡量再三,阿來“擅作主張”決定先只為黃河源立傳。
“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”,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,黃河自古以來是歷代文人作家書寫的對象。但像阿來這樣的現代作家用實地考察+跨文體的形式多角度逼近母親河最 開始的地方,還是第一次。
開寫黃河源之初,阿來定下方向,“人與大地,大地與人,本就是互相依存。我寫此傳,地理層面的自然變遷要寫,而民族互動、文化演進更是書寫重點。地理與人文,兩相輝映,才是一部真正的黃河源傳。我不敢自詡成功,但這是我一種真誠地全力以赴的嘗試。”
行走和閱讀的對照帶來新知。在行走黃河源區過程中,阿來欣喜地發現,河流的形成,和一般的理解有所不同。不只是上面的水向下沖刷,下流的水,其實有過漫長的上溯,一點點掏空土與石,一點點向上侵蝕。當然,上游潴積的水也會向下開掘通道。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相向而行,久久為功,日積月累,終于打破了山的阻礙,開辟出一段段峽谷,形成河道。這種“雙向奔赴”的水文奇觀,令阿來不禁感慨,“‘黃河遠上白云間’,一千多年前王之渙的歌唱,有意無意間竟包含了河流形成的道理。‘黃河之水天上來’,一千多年前的李白更是寫出了黃河下行的遼遠與壯觀。”
真正的自然文學從不是簡單的自然禮贊,而是以謙卑和敬畏姿態完成的一次帶有生命溫度的書寫。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特麗·威廉斯在《心靈的慰藉》中,記錄美國中西部一個湖泊與周圍植被與鳥類的生態。她提到,自然向好,是使脆弱的人類感到安全,看起來是生計的需要,更重要的是心靈與情感的需要。
阿來對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愛得深沉。途經很多地方他都久久盤桓不愿離去,“我想再走走看看”。而且經常是一個行程還沒結束,他就想到要下一次再來。生態管護員、擠牛奶的牧民、遷徙的河源兒女……行走當中,當看到牛群正走上一座座渾圓丘崗,走向山上青青的碧草,晨霧中牧人的剪影與渾圓丘崗上的牛群漸次顯現,阿來被深深感動,在筆記中寫下震顫心靈的獨白,“這是尋常的,每天上演的場景,是永遠都會令我感念感動的場景。這是人間,我們的人間……我也是一個農夫、一個牧人、一個工程師、一個推土機手、一名教師、一個社區干部,我也是這片土地的兒子,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是我的同胞,因為我們共同擁有這片山河。”
(劉凌霄對此文亦有貢獻)果麥文化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