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巍峨的青藏高原,到秀美的青海湖邊,從瑰麗的日月山頂,到肥沃的成都平原,有一個屬于英雄的名字在山川江河間回響;在馬背上,在篝火旁,在湖泊邊,有無數(shù)關(guān)于他的傳奇故事在說唱藝人的口中傳唱。后來,這些蕩氣回腸的情節(jié)成為了11幅唐卡上瑰麗的畫卷,被四川博物院珍藏;有一個人,追隨著格薩爾的腳步,從高原上到畫卷里再到書頁間,他把半輩子的心血都貢獻給了這部史詩巨著——《格薩爾》。他的名字叫降邊嘉措。
降邊嘉措,在藏語里的意思是智慧的海洋。他今年八十歲整,滿頭白發(fā),精神矍鑠,講起格薩爾的故事來思路清晰,滔滔不絕。生在格薩爾的故鄉(xiāng),聽著這個故事長大,他搜集、整理、編纂與《格薩爾》有關(guān)的資料與著作近四十年,是最早將《格薩爾》翻譯成漢語的人之一,可謂與格薩爾結(jié)緣一生。他最大的心愿,就是把《格薩爾》,這部地地道道誕生于中國土壤的史詩,介紹給全國、乃至全世界。
失落史詩? 填補空白
? ? ? 黑格爾在《美學》這本書中說道:“中國沒有史詩?!边@句論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流傳甚廣。直到1986年,降邊嘉措在《<格薩爾>初探》這本書中反駁了黑格爾的論斷,他告訴世人,希臘有《荷馬史詩》,印度有《羅摩衍那》,中國也有自己的史詩,那就是《格薩爾》。
根據(jù)研究,《格薩爾》的誕生年代是公元11世紀,是集體創(chuàng)作的產(chǎn)物,距今已經(jīng)有一千多年的歷史?!陡袼_爾》可謂是研究古代藏族社會與歷史的一部百科全書。它不是晦澀艱深的文獻資料,而是生動有趣的傳奇故事,主要通過說唱藝人的口口相傳得以記載和流傳。幾乎每個藏族人一出生,就在格薩爾的故事浸潤下長大。格薩爾降妖除魔,懲惡揚善,抑強扶弱,造福百姓的故事在歷經(jīng)苦難的藏族人民心中激發(fā)了強烈的共鳴。
格薩爾唐卡(四川博物院藏)
降邊通過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與其他民族的史詩相比,《格薩爾》有兩個與眾不同的特點。首先它是一部“活型態(tài)的英雄史詩”,至今仍廣泛流傳。其二,它是世界上最長的一部史詩,有120多部、100多萬詩行、2000多萬字,僅就篇幅來講,比古巴比倫的《吉爾伽美什》、古希臘的《伊里亞特》和《奧德修記》、古代印度的《羅摩衍那》和《摩訶婆羅多》的總和還要長,在長度上堪稱世界史詩之冠。 它的內(nèi)容如此豐富,是因為對于藏族人民來說,《格薩爾》是他們最重要的文學養(yǎng)分,在流傳中不斷被豐富加長,它的諺語和智慧也反過來滋養(yǎng)了一代又一代藏族人。在藏族有個特別美的說法:“即使有那么一天,飛奔的野馬變成枯木,潔白的羊群變成石頭,雪山消失得無影無蹤,大江大河不再流淌,天上的星星不再閃爍,燦爛的太陽失去光輝,雄獅大王格薩爾的故事,也會世代相傳?!?/p>
然而,這么珍貴的一部中國本土史詩,它的價值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(nèi)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。談起這一點,降邊總是會想起學術(shù)大師陳寅恪曾說過的一句話,“敦煌學”既是輝煌學,又是傷心學。因為敦煌的故鄉(xiāng)在中國,但敦煌學最早卻發(fā)生在國外。這樣的情況與《格薩爾》研究非常類似。雖然《格薩爾》誕生于中國,但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未產(chǎn)生出一種搜集、整理、記錄的自覺意識。科學意義上的第一批《格薩爾》研究專著誕生于國外,研究《格薩爾》的第一個學術(shù)機構(gòu)在國外建立,60年代國際上最完善的一套匯編本由不丹出版……
結(jié)緣一生 搶救守護
? ?? 降邊嘉措的家鄉(xiāng)在四川省巴塘縣,就在金沙江邊,過了江就是西藏。于是巴塘成為了鹽商、茶商、馬幫進藏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跟著馬幫一同入藏的,每一次總有一兩個說唱藝人。他們白天運輸貨物,晚上走到哪里便扎起篝火,取暖,燒茶,做飯,吃著牛羊肉和糌粑,說唱藝人唱起格薩爾。降邊從七八歲時就開始第一次接觸了格薩爾的世界,北方降魔、霍嶺大戰(zhàn)、保衛(wèi)鹽?!切┎憠验?、英勇無畏的情節(jié)在他的心里播下了一顆火種。其中“賽馬稱王”這一段故事最受他喜歡,從貴族到普通乞丐,平等地參加比賽,誰能夠騎著馬跑到最前面誰就是王。降邊說:“格薩爾史詩最獨特的就是英雄精神,契約精神,而不是崇拜血統(tǒng)。”
格薩爾唐卡(四川博物院藏)
? ?? 小學畢業(yè)后,降邊嘉措被安排到軍區(qū)文工團。因為同時會說漢語和藏語的優(yōu)勢,他成為了解放軍進藏交流的宣傳和翻譯人員。在翻譯的過程中,他更深入地接觸了藏族的歌舞和文學藝術(shù),也真正感受到了格薩爾廣泛的傳播力和影響力。藏族有句諺語說:“嶺國每人嘴里都有一部《格薩爾》?!焙髞?,由于扎實的漢語功底,在1958年到1978年之間,他和團隊合力完成了將《毛澤東選集》1-5卷、馬列著作等翻譯成藏文的工作。
完成翻譯之際,他剛好四十歲。降邊說,他想轉(zhuǎn)行去做一點研究,做點不一樣的事情。1981年,中國社科院少數(shù)民族文學研究所剛剛成立,降邊報名后被招收成為第一個藏族的副研究員。在報到之初,他就提出了對《格薩爾》的研究興趣,正逢在兩年前第四次文代會上,民族民間文學界的前輩們積極呼吁要重新審視《格薩爾》的價值。降邊的提議被高度重視。第二天他就接到了組織的任務:成立全國《格薩爾》工作小組,全面研究《格薩爾》。那顆從七八歲起就埋于心中的火苗,在這一刻終于發(fā)出了熾熱的火光。
接到任務后,降邊嘉措迅速理清了搶救和研究《格薩爾》的思路方針。第一件要做的工作就是有計劃地收集整理《格薩爾》的全部內(nèi)容,從手抄本、木刻板、鉛印本,到唐卡上的格薩爾畫作,最重要的還是整理記錄藝人的說唱詞。為此,降邊走遍了與格薩爾流傳有關(guān)的西藏、青海、甘肅、四川、云南等地區(qū),這期間,他認識了一位對于格薩爾史詩的傳唱和保護非常重要的老人——扎巴。扎巴是一位年過八旬、目不識丁的藏族老人,但他能夠僅憑記憶,說唱出目前版本最完整的格薩爾史詩。發(fā)現(xiàn)扎巴之后,降邊感覺非常幸運,他每次去拉薩,就會和扎巴老人待上一兩個月,聽他唱格薩爾的故事。直到扎巴去世時,西藏大學一共為他錄制了近千小時的說唱錄音。雖然沒有完成全部說唱,但這已經(jīng)是當時最系統(tǒng)、最完整的一套藝人說唱本。
1981年降邊嘉措(左一)于西藏拜訪扎巴老人(中)
第二步,就是要將說唱內(nèi)容整理成文字。這一步降邊和搶救小組走得也非常艱難。藏語本身就很難懂,加之很多說唱中存在著順序混亂、意思不清楚、或是諺語上句或下句的缺失等問題,需要一句一句去確認比對。這項工作做完后,還需要把把它翻譯成漢文,才能最大限度地促進《格薩爾》的傳播和發(fā)展。降邊之前在翻譯中打下的堅實語言基礎這下派上了用途。在2013年,他主編的以扎巴老人的說唱為基本框架,總計40卷、51冊、1600萬字的藏文版《格薩爾》精選本成功出版。這是目前為止中國,乃至世界上最完善、內(nèi)容最豐富的一版。2018年5月,以藏文版為基礎,降邊編纂的漢文精選版《英雄格薩爾》出版,終于向漢語讀者打開了一扇通往瑰麗的格薩爾世界的大門。
走下高原 ? 后繼有人
整理和研究《格薩爾》是一個浩大且系統(tǒng)的工程,就以降邊編纂的版本來說,他歷時17年,經(jīng)過了艱苦的努力,到現(xiàn)在才完成十分之一的任務。欣喜的是,現(xiàn)在格薩爾學的體系建設在不斷完善,一支由多種民族成分組成、老中青相結(jié)合的研究隊伍正在建立。其中的杰出代表,就是像斯塔多吉這樣又能唱又有研究意識的年輕人。他是目前西藏最年輕的一名格薩爾說唱藝人,也是全國唯一一名擁有研究生身份的格薩爾說唱藝人。
他現(xiàn)在主要的工作,就是把自己會說唱的140部《格薩爾》都錄制下來,最長的一部總共要唱七八十個小時,這對體力和耐力都是極大的挑戰(zhàn)。但他一唱起來,投入的狀態(tài)仿佛不知疲倦。在他身上,好似能看到扎巴老人年輕時的影子。
降邊嘉措一直還有一個心愿,就是能把格薩爾的故事拍成電影,走向世界,借助現(xiàn)代的視聽傳媒形式,讓古老的傳奇煥發(fā)新的生命。因為它不僅是祖先的信仰,也是千年來始終為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提供精神養(yǎng)分的活的源泉。因為有了像降邊嘉措這一代代研究者的守護,格薩爾的名字走下了高原,走下了馬背,跨越了山河湖海,一直走進每個中華兒女的心中。